在第一篇中，我们也已经反驳了一个许多人以为的耶稣受难的必要性的错误想法：我们之所以被赦免，是因为基督自愿代替我们承担了惩罚。仅从表面上看，这也是一个非常愚蠢的理论，如果天主准备赦免我们，他究竟为什么不直接这样做呢，而惩罚一个无辜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从一个正义的法官的角度考虑的话，惩罚一个无辜的人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不过，阿奎那的救赎论同时也指出，如果我们把基督受难类比为债务——一个有一些资产的人替一个没有资产的人还债倒是有意义的，在这里“受难”不是指被惩罚[penal substitution]，而是指更一般的意义上的“买单”[ransom]，那么，当一个人让自己陷入困境时，把他救出来的负担通常会落在一个善良的朋友身上[Christ is the ransom for many]。

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将要沿着上一篇中救赎论的思路，进一步阐释为什么基督一定要降生并且受难，为什么这个拯救方式对于堕落后的人类来说是最合适的。

 

直面上面提出的这个背景，我们可以想一想，当人类犯罪之后，他们让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困境？——人们试图依靠自己建立自己的生活，试图让每个人只属于自己，从而单方面切断了与天主的超然联系，因此无法进入天主的生命，即使天主不将他们赶出伊甸园，他们自己也会不想亲近天主。换句话说，堕落的人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进化的不完美生物：他是一个必须放下武器、改变自己立场的反叛者。放下武器，投降，说对不起，意识到自己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准备从头开始新的生活——这是走出我们已掉入的陷进的唯一途径。这种投降的过程，这种义无反顾的调转方向盘然后一路狂飙，就是基督徒所说的“悔改”。

然而，问题在于，对人性而言，悔改一点也不舒服，它看上去毫无吸引力，它比放下身段去恳求别人还要难。它意味着放弃我们一直在意识中自我强化的自负和自我意志，它意味着杀死自己的一部分，正如保禄所言，它意味着经历一种死亡。

因此，按照悔改的这个感受来说，我们又陷入了另一种困境：只有坏人才需要忏悔，但是悔改又非常难受，因此只有谦虚的好人才能更好地忏悔。换句话说，人越坏就越需要悔改，但他也越不原意悔改。因此，唯一能把“悔改”做到完美的人，理论上就得是一个完美的人，他能洞察一切罪恶，他的心里毫无扭曲的自负，他的谦卑也是如此完美——但这就意味着，他其实不需要悔改。

现在，我们知道自己要想回到天主的身边，我们就必须得做这件事：放下可以防身的武器，自我否定，并且允许自己死掉一次。但是，正是我们先前拿起武器选择背叛的那种邪恶使我们无能为力。类似作者在《“善”的矛盾和绝境：人为什么要信仰？》这篇文中提到的，我们发现自己又陷入了一种绝境：我们需要悔改，但导致我们需要悔改的那种邪恶又使我们拒绝悔改。

 

现在，我们可以抱有一种希望：如果天主原意帮助我们，我们能做到吗？是的，如果天主原意帮助我们，我们肯定就能看清现实利害，放下武器而悔改了。

但是当我们说天主帮助我们时，我们指的是什么呢？——我们指的是天主把他自己的“善”放在我们里面，好让我们以此对抗那种操纵我们的邪恶。正如我们的一切善都是来自于天主——这位善的源头和一切善的定义：当他告诉我们一点他的逻辑，这就是我们如何思考；当他把一点他的爱放在我们身上，这就是我们如何彼此相爱。这就像你教一个孩子写字时，你一笔一划地演示给他看“爱”这个字该怎么写，他也就能模仿你去写这个字；同理，我们学会写“爱”这个字是因为天主在写给我们看，我们爱，我们思考，是因为天主先爱了我们，天主创世时先形成了逻辑。假如我们没有背叛，一切都会一帆风顺，因为我们掌握了天主演示给我们的一切“美善”；但不幸的是，我们现在需要天主来演示一件按他的神性从来不会做的事——投降，受苦，顺服，甚至去死，在天主的本性中，没有任何东西与这个过程相对应。我们在堕落后最需要天主带领的一条路，是他在他的本性中从未走过的路。这是因为，天主只能赐给我们他本性中有的东西——爱、智慧、正义、忠诚等，正如他不可能教给我们撒谎，他也不可能教给我们如何去受苦。

但是，假如天主变成了一个人——假如我们能受苦的人性与天主的神性合而为一，那么这个“天主人[God man]”就可以帮助我们了。——他就可以舍弃自我，受苦，和死亡，因为他自己是人；另一方面，他做这件事可以做得很完美，因为他自己是天主。只有天主在我们里面工作，你和我才能拥有某些经验，但是天主只有在他自己变成人的时候才能为我们做这件事。要理解这个逻辑，我们不妨想想没有变成人的第一位格圣父，他永远不会向我们我们展示如何去舍弃自我，去受苦，去悔改，因为他只有天主这一个本性；所以只有当圣子降生成人之后，天主才能亲自以这些痛苦的过程在我们里面工作。反过来，只有当我们人类分担天主的死亡时，我们对这种死亡的尝试才会成功，正如我们的思想只有在他的智慧中才会理解世界万物一样；但是，除非天主为我们而死，否则我们无法分担天主的死亡。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他通过圣子的降生受死，他亲自为我们偿还了我们的债。

这个逻辑讲到这里应该已经非常清楚了，我相信读者们也能看到对标题中“耶稣受难的必要性”这个问题的回答。然而，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有些人也许会想，如果耶稣既是神又是人，那么他的苦难在一些人眼中就失去了价值，“因为承受这些这对他来说可能太容易了”。其他人可能会合理地指责这种猜测是忘恩负义。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做出这种论断的人确实说对了一部分，这就是本文的副标题“完美的忏悔者”所说的部分。我们在这里绝对不是说基督的受苦轻而易举，更不是说因为他是神，他其实没有做什么努力就能忍受这些；实际上，在“山园祈祷”的场景中我们也可以得知，耶稣的人性实际上遭受着巨大的折磨和考验，他的人性和我们的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面对苦难和折辱时需要承受的一切痛苦他都要去承受。然而，因为他是天主，他能做到完美的顺服，完美的受苦，完美的死亡，所以只要正确地理解这些话的意思，我们可以说顺服、受苦、死亡对耶稣来说更容易做到；事实上，正因为他自己是天主，所以完美地做到这些才成为可能——换做其他任何人类，都至少有1%的可能性做不到这些，而在耶稣内这种可能性则是绝对的0%。沿用刚才的类比，因为老师是大人，所以他知道怎么写字，完美地写字对老师来说自然更容易，也只有因为对他来说更容易，他才能帮助孩子。而我们不能因为耶稣有天主性而轻视他的苦难，这就像如果一个孩子因为“成年人很容易写字”而轻视他，等着从另一个不会写字的孩子那里学写字，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荒唐可笑和逻辑错误。对于这个问题，C.S.路易斯举了另外一个精辟的比喻：如果我在湍急的河水中快要淹死了，一个一只脚还在岸上的人可能会帮我一把，救我的命，我应该对他喊“不，这不公平！你有优势，你的一只脚还在岸上”吗？基督是完美的忏悔者，这种优势——正如老师的年龄优势——是只有他才能帮助我们的唯一原因，如果你不寻求比你本质上更强大的力量，你又将寻求什么帮助呢?

 

(*对上面这个质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下我的另一篇文章：《基督的苦难超过了任何人可能遭受的痛苦吗？》)

最后，我们需要明确一点，这篇文章中所说的这种悔改，这种心甘情愿地屈服于自我否定的羞辱和死亡，并不是天主在收回他赐给你的高贵的人性尊严，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任由你带着尊严离他而去。我们所说的这种悔改，指的是回到他那里，指的是求他让我们回去，正如死而复活的基督升天带着他的人性回到天主的本性中去，在那里，我们的人性也将因为找回了应有的意义而变得更加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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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参考与引用：C.S. Lewis (1952), Mere Christianity, Book 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