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高山
发布日期:2024-10-15 | 作者:张思定在中国华北平原辽阔的土地上,有一个叫云台山的小土山,座落在河北省的献县。从严格地理意义来说,那并不能算作山,就是一堆土圪塔,传说是古代王侯将相的陵墓,具体是哪个人的,似乎没有明确的答案。历史的脚步慢慢离我们远去,许多曾经鲜活的生命和故事就沉浸在厚厚的黄土之下,渐渐地演绎成了传说和永恒。云台山不高,占地2.3万平方米,山上虽然长满了苍松翠柏,却看不到怪石嶙峋,听不到溪水潺潺。金秋九月,我跟随我堂区赴冀朝圣团来到了这里,走在山脚下的土路上,蓦地有了一种来自大山间的自豪和骄傲,用调侃的口吻跟同伴说:“这种地方也敢叫山?”负责接待我们的付神父回头淡淡地笑了笑说:“它也许不该叫山,但我们这里的人却都把它叫作山。”
山的北面有一处天主教献县教区神职人员的墓地,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先后有二百余位传教士在这里长眠,其中有多半是来自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奥地利等国的外籍传教士。他们远离故土,挥别亲人,飘洋过海,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片对他们来说完全是神秘和陌生的土地上,他们都是本国教会中拣选的优秀人物,有着高尚的品质和渊博的学识。许多人在奔赴理想之地的途中,因为风暴、疾病、海盗、动乱等等天灾人祸,中途崩殂,溘然长逝;幸存者便接过他们的衣钵,走过千山万水,来到这片大平原,用爱和生命传播信仰的种子。最后,他们倒下了,把身躯埋在这里,把自己的血肉和骨骸与这方泥土融化成一体,难舍难割,犹如沙滩中的一粒细砂。他们中的多数人再没有回过生养他们的故国家园,他们的亲人也许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踪迹和下落,只知道他们去了遥远的东方。李连贵主教曾说过:“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自己的故土,他们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说了些什么呢?他们会说:从今以后我们也许不再回来,但是,在天国里我们一定能再次重逢。”我站在那些墓碑旁,仰望长空,艳阳高照,风卷云舒,臆想着他们在天国里相偎相依的影子,禁不住心潮澎湃,潸然泪下!
墓园中有面神圣的墓碑墙,碑石大都是残碑断碣,有的碑身斑驳,雕花已经模糊不清,有的只剩下小小的一节,依稀能辨认出少许的字迹。一百零一块碑石静静地镶嵌在厚重的墙体中,它们用那残缺的面貌无声地诉说着那些峥嵘岁月里的风雨飘泊,世态炎凉和沉重的苦难。如今它们从四面八方,从沧桑的废墟中重新回到这里,如同那些流浪在外遍体鳞伤的游子回到家中一样,家是它们永远宁静的港湾,家人们会敞开怀抱,给予它们足够的慰藉和关爱!献县教区的付神父在讲述云台山墓地的时候,我几乎忘却了他是个神父,他就像我们的父兄带领我们去敬拜我们的家族墓地一样,他对每一块墓碑上的主人是那么熟悉,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让我们感到那些逝去的生命从未走远,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存游在这里,他们的故事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一八七八年,也就是光绪四年的盛夏,骄阳似火,天空湛蓝。在吴桥一座中国北方典型的土坯草房内,两个来自阿尔卑斯山下的法国人见面了,杜巴尔主教站在正忍受着伤寒病折磨的马泽轩神父的床前,目光忧郁而深情地望着他的同胞。马神父用微弱的声音对杜主教说:“你应该回去!回法国去!我知道五年前的那封电报,他们让你回国去补缺教区主教。”杜主教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我早已拒绝了他们!因为我与咱们这个教区有不可毁的约定!再说,我也舍不得那些教民和你们!”马神父又说:“你不应该到我这里来!这个病传染性太强,又无药可治,连我的随从都害怕跑了。”杜主教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我应该来!你不但是我的同胞,也是我的兄弟!还有那些患病的教友,都是我们的兄弟!我也要去看望他们!”
杜巴尔主教
他们还谈论起了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和塞纳河上的繁星,也谈到这片土地上那神秘的魔术和惊奇的杂技。撒旦在暗处觊觎着他们,伤寒病毒如幽灵般地游荡在大平原的空气中。可惜不久,杜巴尔主教感染了伤寒,七月一日,病逝于吴桥,年仅五十二岁,如一道流星划过冀中大平原深邃的天空!在过去的短短七年间,伤寒病在这一带肆意横行,很多传教士感染去世,仅神父就有八位,他们中最年轻的才三十六岁,来教区才两年。即便如此,在杜巴尔主教去世的那个冬天,还是有三位法国年轻神父来到了献县,他们是葛光被神父、南孟多神父、孟怀贞神父。大病初愈的马泽轩拄着枣木棍子站在皑皑白雪中,看着三个来自祖国风尘仆仆的面孔,百感交集,他体会到了前赴后继和任重道远。大雪纷飞,洁白的雪花落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装扮得如同圣堂前的雕像!
经历华北水灾和义和拳教难,马泽轩升任主教后的十六年间,呕心沥血,四处奔波,恢复重建教堂,开办孤儿院和养老所,将教区小学全部恢复,并增设二十五所小学和五所中学,让许许多多嬉戏田野间的孩子走进学校,学习了文化和礼仪;把成千上万的民众领进了教堂,让他们聆听到了那来自天国的福音。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他走了,带着对这片土地和民众深深的爱,重返天国,享年七十六岁。神父和教友们非常伤痛,瞻仰哀思了足足三十六天,才依依不舍将他安葬进了这里。马泽轩主教为献县教区服务了四十五年,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这里的苍天厚土!
马泽轩主教
一九00年的初秋十月,云台山墓地在同一天迎来了它的三位新主人!天空灰暗,松涛啜泣,哀乐低回。风裹卷着田野里高粱成熟的气息在山脚下飘荡着呜咽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哀思和愤怒都宣泄出来,凄凉而悲壮。三具灵柩中躺着步天衢主教、路懋德神父和赵席珍神父。两位神父是在六月十九日下午遇难的,义和拳暴民闯进武邑教堂,将他们杀害在圣堂中,并且枭首示众,对遗体备加凌辱。步天衢主教闻讯后,痛心不己。不几天,噩耗再至,汤爱玲、任德芬二位神父及三千多名教友在景县朱家河被烧死在教堂中,烈火熊熊,尸横遍地,是乃人间地狱。呜呼哀哉!教堂被焚毁,学校被拆散,教友家产被洗劫一空……步主教顿足长叹,血泪盈襟,悲痛欲绝。在范圪垯教堂被围困期间,他给留守堂内的巴儒略神父去信说:“巴不得用我一人的死,换众教友的生!”他因哀伤过度,在忧愁焦虑中去世。去世当日,法国海军陆战队一千余名士兵自天津来到了范圪垯,围攻教堂的暴民鸟兽四散,教难随之平息。四天后,陆战队到了张庄总堂,总堂也归于太平。天主俯听了老主教的哀求!而今,在这片土地上阳光明媚,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天国中的步主教也该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吧!
在一块残断的墓碑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叫萧静山的名字和那独特的如太阳般的耶稣会会徽标志图案。萧静山,河北省交河县留信村人,生于清朝咸丰五年,即一八五五年,世代老教友家庭。天资聪慧,加入耶稣会后,于一八七九年二十四岁时,考中秀才,教长及乡邻们共同庆贺。他一生著作颇丰,翻译撰写了《崇修引》、《新经全集》、《圣教史略》等大量作品,很多被后世奉为经典。他是家中独子,他的母亲是个寡妇。据说,萧静山立志作神父时,他的母亲万般不舍,在村里四处声明:“谁要动员俺儿去当神父,俺就吊死在谁家大门前!”但萧静山在圣神的感召下,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了修院,作了神父。他可怜的母亲,必定在青灯孤寂中,一遍遍地唤喊着儿子的名字,把泪水和哭泣浸透了漫漫长夜。如今,萧神父与他的母亲在天国里相聚,母亲抚摸着儿子说:“俺不后悔当初对你阻拦,谁叫俺是你的娘呢?天下当娘的有哪一个不心疼她的孩子!”萧静山捧着等身的著作,跪伏在娘的怀中,说:“给我千个理由,万种选择,我还是要走这条路!是上主赐给我们成为母子,我们都属于他!”
一块块的墓石默默地伫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尽享着风和日丽的安抚,一座座或旧或新的坟茔静静地躺在黄土之上,悠闲地感受着风花雪月的更迭。天荒地老,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凝固成了永恒,留给我们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他们有的来自遥远的异国他乡,也有的就从周围的四乡八镇里走来,我们也许不会记住所有的姓名,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耶稣基督”!我们从那些简短的碑文中,几乎无法了解他们的生平往事,但我们知道他们都做着相同的工作,那就是“爱!”
墓园周围的野草顽强地生长着,努力地朝远方扩散着,与云台山那郁郁葱葱的绿色融为一体,成了山的一部分。秋风轻轻摇曳着柔软的叶片,发出如丝般细腻的声响,仿佛是先贤们在那里低声的诵读和祷告。走在墓园的小径上,我更愿意相信,那种如歌如泣的声音百年来从未间断过,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为我们祈祷和祝福,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换一种方式与我们永远地在一起。他们的魂魄会从那些石碑的替身里走出来,提着那盏明灯,在苍茫的旷野里,引领和护佑着我们前行,把平凡苦涩的日子过成甘甜,把希冀串成一抺温情的暖色!
组织这次朝圣活动的,是我们当地本堂的冯神父。他的老家就在献县,算得上是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了,从献身教会后,因为学习和服务教区,就很少有机会回到家乡。他飘泊四方,足迹曾踏上欧洲的土地,身在异乡为异客,故土和亲人,只能悄悄地珍藏在心里,人在何处,何处就是家乡,认识的或陌生的教友都是他的至爱亲人。在献县的日子里,冯神父只回过一次家,当天活动结束,安顿好所有的团员,夜深人静时,匆匆踏入家门,他的母亲因腰伤卧病在床,这是他无法割舍的牵挂。母子亲人短暂相聚,板凳未热,新茶尚温,他便辞别慈母,赶回驻地,他有太多的工作和挂念。其实他隔家很近,几分钟的路程,却显得那么遥远,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予了我们,家中的灯火只能停留在他的梦中,留下无尽的思念。
人在旅途,时间永远变得殷实和匆忙。这次朝圣的行程很快就结束了,我们踏上返乡的归途,大客车在华北大平原上一路朝南飞驰,渐渐地远离了那个神圣之地。我透过车窗,看见道路旁的风景一点点地熟稔起来,知道隔家越来越近了,那里有妻儿相盼,有温馨和美酒,心情就骚动舒畅起来,几乎忘却了旅途的疲惫,脸上掩饰不住内心的渴望和激动。冯神父全程陪伴着我们,他关心着每一个同伴,从他们的身体状况到情绪波动,他像一个尽职的牧羊人,悉心地照料着他的羊群,不敢有半点的懈怠和马虎,生怕羔羊受到丁点的伤害和委屈!他跟我们真挚地分享着朝圣的感想,带领我们高唱赞美上主的歌曲,歌声在车厢内回响,飘洒在长长的路上,在大平原上随风荡漾!在优美动听的旋律中,我突然想到了冯神父的家和他的母亲。此时此刻,我们正朝着家的方向前进,而他却背离那个生养他的热土,陪伴着我们一步步地走进沂蒙山中。那个把长子奉献给上主的伟大的母亲,也许正坐在病床前,目光深情地眺望着儿子远去的方向,脸上充满了慈悲和柔情……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那些如日中天的英才俊杰,也就是我们身边普通的母亲和她们的儿子!想着想着,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流了出来,我不敢把这种心绪说出来,我怕自己会像个孩子一样在众人面前失声痛哭……我仿佛又看到了教堂那高耸入云的塔尖和神职墓地中饱尽沧桑的碑石,心中油生敬意。我似乎知道了什么叫传承,什么叫作薪火相传!在传播福音的道路上,信仰的火炬从未熄灭过,那是爱之火,一定会点燃整个世界!在红尘滚滚茫茫人海中,总会有人站在高处举着明灯为我们照亮前方的路,那是希望之光,注定要照耀千山万水!
回望北方,在云蒸霞蔚的天空下,那个叫云台山的地方陡然高大起来,不仅有那些长眠在身旁的先辈圣贤,还有更多的教区的神父修女日复一日地在它身边耕耘忙碌着。他们也将会倒下,化成山的一捧泥土,他们播下的种子会从那些足印中绽放出新芽,重新长成参天大树。一代一代,亘古不变!云台山不再是堆土圪塔,虽然它没有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没有飞流直下的银河瀑布,但它就是一座山,一座在我们心中真正的山,骄傲的屹立在中国北方的大平原上。